编者按:日前,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上海高校学者共同发起了“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系列活动工作坊。日前,系列工作坊第二期以“音视频平台读书博主与文学传播”为主题,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召开(会议回顾见:《音视频平台读书博主能帮助提升大众的阅读兴趣吗》)。B站、小红书“编辑渡边”博主渡边,小红书“少说话多看书”博主小李,播客“咸柠七”主理人曹柠,播客“无边界电台”之“地铁坐过站”主理人btr,以及上海文艺出版社当代文学出版中心负责人张诗扬等五人作主题分享,来自上海各高校的20余名学者围绕相关问题深入研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李娜、霍艳两位学者作为“特约观察员”对本期工作坊进行了学术观察。本文为同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丛子钰的现场发言,原题为《“议题压倒问题”时代的阅读和写作》。
2018年第一次以新媒体记者身份参加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让我真正见识了媒介技术对人性的挑战。录视频、剪片子的工作和文字工作不同,这些机械性的劳动容易使人情绪不稳定,甚至有可能影响食欲,我自己深有体会,因为许多新媒体内容的推出一般是晚上七八点钟,这就意味着必须在晚饭时间集中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新媒体工作对从业者的精神和肉体都是摧残。
这几乎是一种常态:在读书和知识领域,人们喜爱的内容和媒体推荐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大流量的内容类型一般是四种:搞笑、擦边、吃瓜、情绪价值。正面提供情绪价值的节目往往需要做一些变声处理,配上舒缓的背景音乐,调整音色来产生安慰剂效果。这使人想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文学广播本来有很广泛的听众,比如《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都曾经影响了一代人,甚至带动了小说的阅读。
文学和媒体的联动在新世纪的前十年里日渐式微,直到近几年播客的兴起,才有了一些复苏。但和从前的互动不同,现在新媒介上的文学形式往往是碎片化的、议题化的,缺少完整性,大部分是三分钟甚至一分钟内讲完一本书。长篇小说中让我们感觉真实的东西,那些在生活里真正使我们苦恼的、个人性的内容,一旦发到社交媒体上,如果不加一系列#号的标签,我们想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就没法传播到他人的账号上,因为平台要根据用户给自己贴的标签来进行分流。
B站上搜索“三分钟读一本书”的部分结果
但在写作者的意识中,比#更重要的是@。写作的时候更希望和读者一对一交流,尤其是同读者建立起长期的心灵沟通,这对文学来说才是重要的。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性,都是在通过问题讨论的具体交往中建立起来的,与之相反,议题往往提供的是一种虚假的共情机制。比如目前热门的MBTI人格类型,一个人只要向其他人说出自己的人格类型似乎就能召唤出同类,同时它也排斥了那些尚不了解这种现象的人。
议题是具有排他性的,它与其说是一种沟通的媒介,不如说是一种辨识性的标记,如同《水浒传》里犯人脸上的刺字。议题总是提供负面情绪,却不试图解决这种压抑。弗洛伊德认为,文化中的压抑有三种解决方案,最好的是替代性满足,也就是审美升华,其次是大范围的逃避,最差的是采用化学方式,如酗酒、吸烟等。阅读和写作的行为本来是为了寻找替代性满足,结果在议题中变成了逃避,因为议题的本质就是对真正问题的逃避,它用可以反复使用的负面情绪代替解决问题的方案。
更可怕的是,议题的出现就是为了不解决问题,把问题留住,并产生更多的议题,而生产议题的机制也生产着压抑的社会个体和群体。今天在同一个议题里抱团取暖的同伴,明天就可能成为网络暴力的施害者和受害者。所以,议题是流量话语的一个假象,它承认这种话语难以抵抗的强大,结果是帮助这种话语继续维持其权威。就像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一样,今天我们可以从议题里看出与资本增殖极为类似的内在规律,事实上议题自己绝对不可能生出新议题和流量来,让社会议题的流量不断增殖的只能是一种文化领域的剩余劳动。
与这种现象类似,在文学创作内部也存在着议题压倒问题的情况。很多作家虽然也在写个人的故事,但是读者常常感到苦恼或者奇怪。比如在“90后”作家的作品中,对宏大叙事的方面掌握得不充分,结果产生了一种颠倒的效果。一般来说,宏大叙事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感到熟悉,我们在读到熟悉的故事时是比较容易沉浸的,但是在读同代人小说的时候,一旦遇到宏大叙事的地方反而感觉陌生。大家更愿意写私人化的内容,本应该使人陌生的部分却使读者感到熟悉,这可能是一种对“议题压倒问题”时代的潜意识里的抵抗,但这也不是对同龄作家的褒奖,事实上过于熟悉的私人性已经成为新的宏大叙事,或者说私人、私心已经成了议题,而宏大的、广阔的现实却成了问题。一方面,严肃文学对待少得可怜的读者坚持要讨论内心世界,拒绝认真对待收入差距、违法犯罪、就业等社会问题;另一方面,许多社会理论的书籍却获得了相当广阔的市场,这也不是因为人们对理论的兴趣高于对故事的兴趣,而是因为这些理论比故事更容易在三分钟内掌握。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常被责备与时代现实脱节,但它其实是以一种拒绝的态度和时代同频共振了。受议题时代的影响,文学也无意识地产生了逃避的心理,但如果采用归谬法的逻辑,逃避模式也许碰巧透露了真相,纯文学全都绕开不写的内容,可能就是议题时代背后的问题。
本文作者丛子钰在工作坊发言中
上述现象不光影响到文学创作,也影响到了教育。虽然我自己有时候也会顺应时代特征,比如上课前先不告诉学生今天讲什么材料,只有主题是预先确定的,阅读材料会现场发给同学去读,读完现场讨论,我把这种读法比作“开盲盒”。这是因为之前对几位初中学生进行教学的时候发现,现在的孩子完全是不会做提前阅读的作业的,中学最重要的整本书阅读环节成为了伪命题:既然没有读,还谈什么理解?没有办法,只能现读现讨论,反而效果明显提高。有时候看读书视频产生的也是这种感觉,读书博主都很清楚,看完读书视频的观众之后就不会再读这本书了,但至少在看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读过书的幻觉,对该“读者”来说已经是很美好的感觉。这固然对于读书博主来说是一种很悲观的情况,但是对于很多热爱读书却既没有时间也难以坚持下去的人来说,仍然是特别希望读书视频存在下去的理由。从这个角度来看,越是在不读书的时代,越是特别需要读书博主。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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