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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楼婍沁 许悦
美国的关税大棒还是锤在了越南身上，也促使中国纺织品开发和加工公司勤拓集团加快全球化进程。
8月7日，根据特朗普总统签署的行政命令，美国正式对数十个国家上调进口关税。其中越南被单列为重点对象，税率高达20%。
美国是越南的最大出口国市场。早在关税大棒即将挥下之前，越南数以万计的工厂就已经开始加急在关税生效前交付产品。
早在4月美国释放新一轮征收所谓“对等关税”信号后，设有越南工厂的勤拓立即进行了多地连线的视频会议，评估关税政策的影响并研讨应对策略。
在中国的纺织加工行业，有申洲国际、利丰集团等年营收超200亿元的上市龙头。尽管勤拓在体量上无法与龙头相比，它的客户同样均为全球消费者都耳熟能详的头部服饰品牌。
如同胡志明市和河内市街头转角可见的中国奶茶连锁，中国的纺织企业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越南。
2024年，中国全行业对外直接投资超过1.1万亿人民币。中国企业正在步入全球化扩张的序列里，从产品出海、生产出海到管理出海。其中制造业是最核心的投向之一。
服装纺织业走在“出海”最前面，是因为这是一个高度自由、市场竞争充分的产业。但这并不意味着门槛低——相反，它对工艺标准、协作效率和工人素质的要求极高，任何产能迁移都必须伴随着管理体系和技术流程的同步输出。
而进入最新一轮制造业全球化周期后，越来越多企业的出海动因正从成本导向转向市场导向，核心逻辑变成了“靠近客户”。勤拓的出海逻辑便基于此。
在越南潮湿而温热的西南季风里，我们试图拼出一个中国企业的全球化扩张样本。
必须出海，不能等了
勤拓于1984年在香港成立，前身是香港的一家纺织品贸易公司。尤红言是这家公司的第二代接班人，如今担任CEO。
勤拓上一次跨区域扩张是在2003年。当时正值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两周年，WTO成员中的美国、欧盟等取消对华87类纺织品的配额限制，释放出约40亿美元的贸易空间，推动中国纺织制造业迎来新一轮增长。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勤拓从香港迁至上海设厂，借势完成了企业发展路径上的一次重要转移。
随着中国内地工资等成本的不断上涨，勤拓的客户从2013年起就反复提出希望这家公司考虑在海外设厂，但勤拓迟迟没能真的走出那一步。
服装产品的供应链条涵盖了从原材料的种植、养殖、收集，到成衣的设计、生产，再到最终的门店销售等多个环节。设计细节越多、工艺要求越高的产品，涉及的流程越长。
因此，建设一家具有竞争力的服装生产企业，需要解决材料获取的便利性和转运销售的高效性等问题。中国在改革开放后的40年中，才逐步建立了一个完整且高效的纺织服装供应链体系，成为全球纺织品生产、消费和出口的第一大国。
尤红言和团队花了五年实地考察了多个东南亚国家。事实上，在当时，越南已经是中国企业海外设厂的热门目的地。地缘政治、成本变化带来的挑战促使敏感的商人作出调整。
但走得越多、听得越多，尤红言越清晰地意识到，中国服装供应链的成熟度在其他地区难以复制。
世界贸易组织（WTO）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服装及衣着附件出口额达1591.4亿美元，占全球市场份额29.6%，略低于欧盟的29.7%，为2005年以来首次退居次席。
但在制造能力、交付效率和产业链协同等方面，中国依然保持显著优势。
勤拓依生于这样的体系，得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客户提供质价比合适的、从面料选择到成衣产品开发的整体解决方案。去海外设厂意味着，勤拓不仅要从头建设一个有效率的制衣工厂，也得解决包括面辅料是否能高效供应等在内的供应链上下游问题。这注定是个辛苦且充满风险的过程。
这其中最大的难点在于配套上游供应商的分散。
虽然勤拓如今已有约九成原材料能够在越南本地找到质量接近国内的供应商，但由于这些企业普遍分布分散，单次车程常需半小时以上，导致一天内往往只能实地对接一家。而在产业集群带更丰富的中国，例如安徽望江县的纺织服装产业园，各类配套环节如纺纱织布、印染水洗、印花及辅料供应高度集聚，往往能够实现“一园解决”。
到勤拓做出出海决定的那一天，那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2018年8月，勤拓受邀参加一家重要海外客户的年度供应商大会，由尤红言带队出席。这位多年合作、为勤拓贡献稳定订单的大客户再次在会上强调了“全球化布局”的长期战略。但真正让尤红言感到压力的，是会议结束后客户采购部一位高管的单独找谈。他称，虽然非常认可勤拓的产品与服务，但如果企业始终不在海外建立产能，便无法继续被纳入其全球供应体系，因为“中国制造的成本已高到无法再为他们争取订单”。
最直观的比较体现在人力成本。2018年，越南工人的月薪还停留在200美元左右，而中国纺织服装工厂的用工成本同期已达到越南平均水平的五倍之多。
按照尤红言的说法，当时勤拓已是这家客户全球供应商名单中唯一仍只在中国设厂的企业。她明白，这是一种提醒，也是客户在发出信号。而对于勤拓来说，这家客户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
全球化的第一站
当勤拓要出海，它可以选择去海外把当时从香港北上去上海做的事重做一次，又或者，把“大脑”留在上海，让触角伸向更远的地方。
从结果看，勤拓选择了后者。尤红言回想称，比起说是主动选择，这当中其实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因为最初尤红言的设想就是选一个国家买地建厂，只是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出现能让人定下心的选项。
最终会选址越南，尤红言称是兜来转去，没想到在从供应商大会回来后的第二个月去考察越南时，就真的一举遇到了“合眼缘”的合作对象——一家愿意与勤拓以合资形式合作的越南国企背景的服装厂。她说，如果当时没看到这个合作对象，也未必会选择越南出海。
从中国长三角、珠三角出发直飞越南的航线密集。上海、广州至胡志明、河内等地每天从早到晚有多趟航班，尤其广州出发的航程时间可以控制在约3小时，为企业跨境管理提供了便利条件。对像勤拓这样的中型制造企业而言，越南既有成本优势，又具备一定的产业承接基础和可控的落地门槛，是现实而务实的选择。
越南或者其他东南亚国家，往往只是中国企业全球化的前哨战。当参看优衣库或者zara的母公司inditex这些更早步向全球化的公司，会理解全球化是个持续的过程，而非静态的目标。
一个有趣的悖论是，当逆全球化的政策出现，被波及的企业的全球化脚程反而加快了。
2017年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的第一个任期时，关税对于全球供应链的不确定性已经加剧，品牌客户都在寻找更有韧性的供应伙伴。
但去越南对于勤拓来说谈不上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勤拓主要服务于中高端国际品牌，产品工艺复杂、流程精细，对生产管理和品质控制有极高要求。若能全权控股工厂，无疑更有利于标准的统一与执行。但合资合作意味着在产线管理上难以完全自主，标准推进也需更多协调。
尤红言决定由公司首席运营官周斌而常驻越南，负责推进本地建厂与运营落地，而她则留守总部，每年前往越南一至两次，陪同客户实地参观，确保外部信任与内部管理的协同推进。
与勤拓合作的这家工厂之前已有接日本服装品牌订单的经验，在整体的产线流程管理以及产品工艺细节处理上都有一定基础。勤拓仅派出六名技术人员辅助统一生产标准，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让这家工厂交出了第一批给客户的订单。
“客户第一季就转了一半的订单去越南让我们试产。”尤红言说，“他们后来对订单也是满意的，但我当时也想了，要是做得不好，肯定要马上喊停止损的。”
开了个好头，勤拓想的下一步是乘胜追击，追加在越南的投资，进一步扩大在越南的生产能力。
2022年，勤拓收购了当地一家因经营不善陷入困境的工厂。工厂之前的老板是华人，交接到勤拓时，还有260个工人。严格意义上讲，勤拓此前在越南发展更像是坐上了顺风车。而在收购这家华人工厂后，这家公司才算真的开始在海外市场建厂。
多家已赴或考虑前往东南亚设厂的中国制造业企业均向界面新闻提到了他们最大的顾虑：到底如何才能在遵守当地法规的基础上激励当地工人提高生产效率。
比如在越南，工人们即使有加班补贴，也不愿接受加班；且依据法规，每周、每月还有最高加班时长的限制，超时即违法，有严厉的处罚和复杂的应对流程；另外，工人的到工出勤随机性高、稳定性差，经常有工人领完工资后就不再上班，直到花完工资才会返工。这些都对工厂的生产计划安排、产能分配和提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勤拓也没能例外。用周斌而的话说，当他被派遣至越南分管该工厂时，“一只脚刚迈进去，就想撤回”。和勤拓在国内的工厂大不相同，这家越南工厂厂区氛围冷清、工人状态肉眼可见的疲惫、懈怠。
跨国管理本身就已复杂，近年来越南投资热潮助推的劳动力波动和政策变动亦增添了不确定性。台湾制鞋巨头丰泰在越南深耕近三十年，却在2023年新厂投产不到一年后，宣布撤回原定的2300万美元扩建计划，理由是“相关营运环境改变”。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申洲国际逆势加码，投资1.5亿美元新建高端面料工厂。越南仍是承接产业外溢的重要阵地，但显然不再是洼地。
勤拓越南工厂所在的工业园区内，还有一家约三千人规模的韩国服装厂，疫情期间曾因经营问题一度停摆。尤红言明显感受到，招工的难易程度与越南能否持续吸引外资大厂息息相关。近年，不少订单和产能开始转向孟加拉、柬埔寨等周边国家，劳动力流动也随之发生变化，进一步加剧了用工不稳定的问题。
根据越南国家统计总局历年发布的社会经济报告，过去五年间，越南劳动者的平均月收入几乎实现翻倍，从2020年的约182美元上升至2025年上半年的约339美元，逐渐告别“廉价劳动力”。
勤拓用了三年时间改造这间工厂。一方面，一线管理层和员工仍然在越南本地招工，坚持越南人管越南人。与此同时，周斌而从改革激励制度、盯订单进度、核对物料，到安排工人排班，抽检产品质量，全面提升这家越南工厂的素质。
也是在这段时间，勤拓在越南逐步发现越来越多具备稳定品质和交付能力的优质供应商开始涌现。即便是对品质和价格要求极高的羊毛、羊绒等原料，勤拓称也已有可靠的供料和公司。尽管许多仍由台资或来自宁波、东莞等中国内陆的企业投资设立，但这些外来企业的深耕也在推动本土产业链的成熟，形成了相互促进、协同演进的局面。
不过，从整体来看，越南本土原材料自给能力仍显不足。根据越南当地媒体2024年报道，胡志明市纺织、刺绣与针织协会（AGTEK）副主席范文越指出，包括外资企业在内，越南本土供应链仅能满足约40%的纺织原材料需求，布料主要依赖从中国和韩国进口，纤维原料则来自印度、中国和美国。
“反常识”！把纺织工厂建去欧洲
目前勤拓越南自有工厂员工数已达到千人规模，已是勤拓在越南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在越南自持及合作工厂的成熟与壮大，也使得勤拓有了初步的全球布局，整体形成了“海外接单、国内配套”与“中越联动、分工明确”的运营格局：海外工厂服务国际客户，国内工厂则聚焦本土市场。
在勤拓位于上海金山的工厂内，百余名工人操作熟练，版师的从业经验普遍在十年以上。多条产线配备了专门定制的自动化、智能化设备，成品与半成品沿着悬挂轨道在缝纫机车位和仓储空间间穿梭往返，织出一条高效运转的生产传输链条。
这是勤拓在上海工厂专门保留的一条专注于产品开发、样衣制作及部分小单快反订单的生产线。依托设计研发中心的地理优势，这里成为新技术试验和快速验证的第一站。
勤拓还在工厂一楼设置了一个情景化展厅，用于展示反映最新时尚趋势的样衣。每当接待初次洽谈的客户，勤拓都会邀请对方亲临金山工厂参观。这里不仅可以直观看到最新打样的产品，还能全面了解即将在越南和安徽复制落地的最新生产流程。这是勤拓核心能力最集中的呈现。
关税波动带来的影响，不仅让尤红言最近三个月在中国和越南往返的行程更频繁紧张，也让她对未来的布局有了更深的考虑。
为了赶在关税正式落地前出货，勤拓在越南的工厂也变得忙碌异常。厂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灯火通明。大巴车接送着加长白班的工人。厂房里不间断地传出缝纫机有节奏的车线声，让人听了不由地就会紧张起来。
勤拓一边与涉及订单的客户同步生产进度，一边与部分欧洲及亚洲客户沟通延后出货，暂停非紧急排产任务，全力为美国市场的订单抢工排产、争取提前发货窗口。
4月美国启动新一轮关税政策时，勤拓内部统计，已有订单中约15%将受到美方拟加征关税的波及。虽然勤拓海外订单主要来自欧洲，受影响相对有限，但从客户角度出发，也必须提前部署。
9月，勤拓将再次前往前述大客户的年度供应商大会，而这一次的行程清单里，除了会议地点，还多了土耳其、意大利等地——新一轮海外建厂考察正式启动。
其实早在新冠疫情期间，全球物流受阻时，尤红言和团队就萌生过“不能只依赖中国或越南”的念头。如今，伴随美国加征关税等新一轮贸易不确定性，这一设想终于被摆上台面。尤红言的目标很清晰：勤拓要将生产网络延伸至欧洲，甚至美国本土。
欧洲与北美本没有土地与人力成本优势，但尤红言认为数字化能力将是她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现在在上海金山工厂运行的数字化流程管理系统以及智能化生产线都是尤红言口中勤拓数字化水平建设的一部分。尤红言预估，当自动化设备可以承担三成以上的产线操作，人工成本不再构成压倒性的门槛，那些曾经属于中国制造业的优势，就能以技术的形式，在全球各地复制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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